恐音症少女,在友谊与爱中搜集星光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再出发」。漫漫人生路上,难免有些痛苦和迷茫。这些不如意的时刻,也可以看作成长和蜕变的机会。
这个故事与收录在《猫不存在》中的《猫群算法》是同一时间线,都是昼温擅长的校园故事。再亲密的好友也只是一程的旅伴,但说了再见之后,那种情感也不会消失。
作
者
简
介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落光
全文约18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7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我要离开,飞得越远越好。”
“我要留下,不惜一切代价。”
零
夜深了,霍希然睁开了眼睛。
塔很高,但四周还是充满声响。草间窸窸窣窣的昆虫,高原呼啸而过的风,屋里咔哒咔哒的电子器械。如果是白天,她还可以听见遥远工地里永不休止的喧嚣吵闹。
今晚可是收割星光的好日子。
青海离天空很近。霍希然拉开窗帘,灿灿银河直接灌进了瞭望塔。她下意识别过了头——几个月不见太阳,她的眼睛比耳膜还要脆弱。即使是星光也太过强烈了。不过没关系,几年后这样更好。
等洗漱完毕、爬下瞭望塔时,她已经适应了许多。
没有灯,但她能看清路。不,其实连路都没有。
守望塔建在安宁市三千公里外的光伏发电站中心,被几百公里的太阳能电池板包围。毕竟青海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光伏基地,太阳能电池板的面积加起来比一个新加坡都大。站在守城塔最高的一层,360度环望都是看不到边的晶体阵列,像沉默地汲取恒星能量的深蓝色多边形向日葵海洋,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工程输送养料。
但现在不是。
对希然来说,它们此刻都是睡去的巨人。没有阳光,所有的光电器件都不再工作了。她灵巧地穿过长方形的面板和圆柱形的杆子,朝着北极星走了很久。
直到走进了另一片光伏花海。
如果是白天,人们不会发觉这一块儿太阳能电池板有什么不同。颜色深一些?形状怪一些?排列没那么整齐,身姿也没那么挺拔,像还没长成的幼苗……
这是霍希然的花田。
她布下指令,保护晶体的深色薄膜便退到了一边。高敏光电材料苏醒了,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光源。
它什么都要。天际线上大城市的灯光,草间闪烁的萤火虫,夜车司机刚点燃的烟头。还有星光。
不论是近地轨道的卫星,还是只有一个牙儿的月亮,是亮得耀眼的天狼,还是几百光年外的星团。也许它的主人早就在湮没在剧烈的超新星爆发中,也许它的行程已经过了千百万年,但只要那束光此刻落在了这片花田,它就有了新的使命。
一整片花田的辛勤收集,一整个夜晚的千回百转,所有的星光穿过电路汇集在一起,只能点燃霍希然手中的一盏夜灯。
她坐下来,就着这暗淡的光芒写信。一封发向深空,几千个日夜才会被人收到的信。
这是隐藏者计划实施的第七个月,容羽已经走了半年。
一
大三那年,学院搬了次宿舍。因为从六人寝室改成了四人寝室,所有的宿舍都需要打乱重排。辅导员早早下发通知,让大家“自由组合”。毫无疑问,霍希然是被所有组合挑剩下的那一个。很快,她要跟另一个“没人要”的女生搬进11号宿舍楼二楼尽头的小房间。
希然只知道那人叫赵容羽,隔壁专业,一米七五的大个子。与希然的沉默寡言、离群索居相反,赵容羽被“嫌弃”的原因是“太吵了”——她甚至有一个外号叫“赵大吵”。
不过,再吵也吵不过六人寝吧。希然想着,把旧耳塞拿出来压在枕下。
事实证明,赵容羽比十个人都吵。她不仅说话声音奇大,每一句都震得希然耳膜嗡嗡响,连日常生活中简单的动作都能比别人发出十倍的噪音:洗衣服时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哐哐哐撞击塑料盆;走路时鞋拖着地板,发出阵阵摩擦声;用电脑时不断拖拽椅子,没有护垫的金属凳脚与瓷砖地面尽情刮擦,堪比指甲刮黑板……吃面条时极力“吸溜”,感冒时用力擤鼻涕,甚至浓重的呼吸都像在安静的图书馆安了鼓风机……本来就对声音极度敏感的希然立刻缴械投降,每天早早起床摘掉耳塞,轻手轻脚摸去自习室。
如果能一直躲着她倒还好,可赵容羽偏偏过于热情,什么事都要拉着希然一起。
刚刚认识就表现得太冷漠不好,下次,下次一定要拒绝!希然忿忿地想,又一次被赵容羽拉到了报告厅。
以往被导员叫来充讲座人数时,两人会坐在报告厅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大多数时间霍希然都是戴着耳机在平板电脑上处理数据,全然不管四周发生了什么。但这回却——
“这么靠前?”
“对啊,”赵容羽不由分说坐到了第二排正中间,前面就是嘉宾席了。
“这场应该挺有意思的。”
希然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投影在讲台上的宣讲会主题——“具象人类精神,腾飞深空梦想。”
来的人确实不少,三百人的报告厅很快坐满了。主持人轻拍手里的话筒,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大家好,感谢大家百忙之中参加我们DRAGON航天集团的就业宣讲会。”
“DRAGON?就是那个抄袭SPACEX的野鸡公司?”
希然吓了一跳:安静的报告厅里,赵容羽却用正常音量和自己讲话。声音传得很远,引发了一阵轻笑。
主持人看了赵容羽一眼,舔了舔嘴唇继续说,“今天主要是来招募参与深空探测项目的宇航员——”
“深空探测?还载人?NASA都没这个技术吧!”会场又是一阵笑。希然的脸开始发烫。
“——目标甚至是超越太阳系——”
“那还回得来吗?这是招人送死啊!”话音未落,报告厅里直接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容羽!”希然小声提醒,但同伴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直直盯着前面,甚至不再假装和希然讲话了。
主持人脸色发青。他关上话筒,望向坐在第一排最右边的黑衣男子。
“赵总,这……”
希然看见那人轻轻摇了摇头。主持也没再追究什么,继续介绍自己的项目。只是会场里越来越嘈杂,接话的人也不只赵容羽一个,他的声音很快就被盖过了。
噪音迅速超过希然的忍受极限。正准备戴上耳塞,赵容羽拉着她跑出了报告厅。
希然看不见赵容羽的表情。希然知道她今天是故意的,但她决定不问。每个人都有秘密。霍希然也有。
希望她也能做到不问。
二
半夜两点,霍希然被手机震醒了。她熟练地关上闹钟,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对面床上的女孩睡得正香,空气穿过口鼻,发出吱吱的轻响。
霍希然缓缓拉开被子,轻手轻脚穿好了衣服。她拿起准备好的背包,光脚走出寝室,在走廊消防设施后面找到了之前藏在那里的运动鞋。深夜非常安静,只能听见胶皮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黏黏的声音。搬宿舍楼前,霍希然半夜溜走过几百次,驾轻就熟。这栋建筑也差不多。她从侧楼梯下来,找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宿管阿姨的房间远在那一头。虽然发着橙色的微光,但希然相信她早就睡着了。轻轻拉开一扇窗,她用一根压扁了一头的粗针轻易挑开了防盗网上的旧锁。铁器摩擦的声音在夜里太响了,她在轴承处滴了两滴润滑油,全神贯注地控制着防盗网上逃生窗开启的节奏……
“霍希然,你干嘛呢?”
她吓了一跳,只听小铁窗发出吱呀一声巨响,赶忙伸手稳住。
是赵容羽。她穿着睡衣,长发乱蓬蓬的,一脸疑惑地看着希然。
容羽是什么时候下来的?自己的耳朵如此敏锐,怎么可能没听到?希然顾不上问她,只是打了个禁声的手势,撇了眼远处的宿管休息室。还好,没有什么动静。
“不是,你这么晚不睡觉到底在干嘛?”
赵容羽显然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甚至用了气声,但绝对音量还是不小。希然拼命做手势,急得想捂住她的嘴。
“哎呀你别说了。”
“她们之前警告我你会半夜溜走,我还不信。你到底有什么困难啊,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干嘛呢?干嘛呢?干嘛呢!”
宿管阿姨还是被吵起来了。她从走廊另一头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声音很小但很严厉。
“你们两个是哪个班的?辅导员是谁?想半夜溜出去吗?”她一把拉开霍希然,看到了打开的逃生窗。“还学会撬锁了?”
“我——”霍希然低下头,无言以对。
赵容羽看了她一眼,立刻接话,“阿姨,不好意思,是我半夜肚子疼,想让希然陪我去看医生。但我们又不好意思打扰您,正好看着这窗户开着……哎呦哎呦……”
“不是你们撬的?”
“当然了,我们两个姑娘哪会干这种事……哎呦我不行了,阿姨我得回去上厕所……”
“唉,赶紧上去吧。”
阿姨嫌弃地看了她们一眼,牢牢锁上了窗户。
三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都起晚了。
“还是不想说吗?”
霍希然用力地装书包,没有理她。
“喂,我可是cover了你哎,有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啊。”
“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发现。”
“可你凌晨两点到底要去做什么呀?不会真跟她们说得一样——”
“管好你自己的事。”
霍希然的脸腾得红了,快步离开了寝室。
坐在图书馆,她的心还是砰砰直跳。一抬头,发现赵容羽正在对面的桌子旁远远看着她。希然拉起书包就去了另一个房间。
好不容易摆脱了室友,她掏出平板电脑认真查看数据。计算了一会儿,她有些心慌:今夜必须去现场实时调整了,不然这半年的实验成果都会作废。
晚上11点她才卡着熄灯铃进了宿舍楼。推开寝室小门,赵容羽正坐在阳台前等她。
“今晚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
“那好。”赵容羽起身插上了房门,还把自己的椅子、小桌子和一个装得满满的行李箱堆在门前。
“你这是干什么?”
“防贼啊。这样有人想开门肯定要发出很大的动静。”赵容羽叉着腰站在一堆杂物前,自信满满地说。
“好吧,”希然把书包放下,开始整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
“不过说真的,希然,”赵容羽的语气软了下来,“我这也是为你好。如果你缺钱就告诉我,千万别——”
看见希然的眼神,她终于闭上了嘴巴。
半夜两点,希然准时醒了。确定赵容羽睡熟后,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朝着与房门相反的方向——阳台——走去。她背好书包,穿好跑鞋,轻轻爬上水泥台子往下望去。
还好,二楼不算很高。
在青海的家乡,她曾像野孩子一样爬上爬下,从山上滚下来都毫发无损。只要知道正确的姿势,只要做好缓冲……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后脚跟。一……二……
“霍希然,你在干什么!”
一声尖叫袭来,她立刻失去平衡,头朝下栽进了草坪。
四
睁开眼睛,霍希然只能看到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她撑着身体坐起来,感到一阵恶心。接着是熟悉的大嗓门。
“希然,你没事吧?”
是赵容羽。她脸色憔悴,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我这是……”
“没事,轻微脑震荡,休息一下就好了。医生说简直是奇迹。”
希然点点头,松了口气。她还记得自己在空中拼命调整落地姿势。
“导员来过了,我们试着联系你的……你的爷爷奶奶。他们说暂时有事,但我想很快就能——你在干什么?医生说现在不能下床的。”
“我得回学校,我要……我有事要做。”
“希然!”赵容羽大力把她推回病床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啊?逼得你跳楼都要出去?”
“喂,你小点声……”希然的耳膜又开始嗡嗡响。
“是不是有人威胁你?你告诉我啊,我可以——”
“这里是医院……”
“你赶紧告诉我吧,不然我就报告学——”
“别吵了!”希然忍不住尖声吼了出来,惹得病房里的护士家属纷纷侧目。赵容羽这才闭上了嘴。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吵?洗漱也吵,上课也吵,连睡觉说梦话的声音也特别大!跟你住在一起简直就是折磨。还有昨天,要不是你我早就把事情做完了。你知不知道那件事对我有多重要!”希然躺回病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身子向另一边侧过去。
“我……我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居高临下的关心,大小姐。”
“什么大小姐?”
“只有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才会这样,不是吗?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活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还以为自己特别有正义感,对不对?”搬进那间寝室前,希然就听说赵容羽家世非凡。也是啊,只有母亲那样的人才会活得小心翼翼,像水一样讨好身边所有人。
“我知道了,对不起。”
希然没有回答。
“我……我可以解释。我给你看样东西好吗?如果你还是不能原谅我的话,我就向学院申请调宿舍。”
希然转过身,看见赵容羽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是一位带着蛤蟆镜的青年男子,肩上扛着一个小女孩。背景看起来像巨大的火箭发射架。
“这是……”希然认出来了,男子正是有名的民间航天企业家赵沅申。上次DRAGON航天集团来学校宣讲时,他就是坐在第一排的“赵总”。
“你是赵沅申的女儿?”
“曾经是。”赵容羽轻笑了一下。“他和我妈相识于微时,开始创业后就把我们母女俩扔在了老家。我妈嫌他不管我,他就把我接过去到处跑。半年后回老家,妈妈才发现我因为多次近距离观看火箭发射而听力受损。我妈责怪他,但他哪有空理我们……后来……后来……”
希然知道这个故事。DRAGON航天做起来以后,创始人的八卦满天飞。三次失败的婚姻,明星和超模的绯闻,如今是名媛圈最为追捧的黄金单身汉……
“我妈一直教育我不要成为他那样冷血的人,所以我……我有时就忍不住多管闲事……”
“对不起。”这回轮到希然道歉了。
“不不不,全都是我的错。我以为自己的听力已经恢复了,但估计还没有到正常人的水平。以后如果我太吵,你就给我打个手势,好吗?好不好?”
容羽握住她的手,轻轻摆动。
“不,”希然的眼睛湿润了,“我的耳朵其实也……”
“什么?”
“没什么。容羽,你不是想知道我晚上出去要做什么吗?”
五
霍希然是安宁牧民的后代。
青海省安宁市光伏基地刚建成、智能清洁车还没启用时,她的祖父被招募来清洗太阳能电池板——也就是初代维护员。高原的阳光通过这些覆盖地表的转化装置变成电流,再静默流入哨所,流入安宁,甚至流入了北京。不过西北的风沙很大,不到半月便能在深蓝色的单晶硅表面上附着一层尘土。为了保证发电效率,祖父每隔十天就要开着小水车来这里,用水管冲洗掉灰尘。那时,幼小的母亲在规则的机械花田里奔跑,不觉祖父的举动与电视上灌溉作物的农民有什么不同。后来,顺着倾斜表面流到地面的水滴真的滋养了土地,长出了方圆百里都罕见的肥沃牧草。光伏基地的人甚至在这里养了一群脸黑黑的青海藏羊,祖父又被叫来放牧,干脆住在了基地里。
就这样,母亲认识了常驻光伏基地的父亲。他当时博士毕业不久,放弃了拿到北京户口的机会,带着一腔热血来到遥远的大西北实现理想。那时母亲已经在安宁当地的小学教了好几年书了。两人在广阔的天地间坠入爱河,又在璀璨星空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只不过,父亲的父母一直不接受母亲。他们都是大学教授,最终移居到了北京,但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一面,也从来没有问过希然。
小小的希然并不在意这些。她在光伏花田中成长,会管理一大群光伏羊,也会修理太阳能电池板。而她最快乐的,就是看父亲研究“落光”。那是一种高敏光电材料,只能在夜间运作,但效率奇高。一旦夜幕降临,父亲就会抱着希然走向离城市、离基地、离所有人造光源都很远的草原深处。父亲摆弄落光,希然就躺在草地上看那条灿灿银河。她是如此热爱裹挟一切的寂静,仿佛能听见苍穹传来星星眨眼的声音。有时候,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父亲忙完后就把她抱起来扛在肩上,一颠一颠回到基地。
生活本来可以就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直到她去了一次北京。
人生第一次去北京,最好不要在夜里。如果去了,也最好乘地铁、搭公交,不要坐车去最繁华的高架。那里太亮了,太美了: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每一栋都闪耀着不同颜色的霓虹;高架桥上的车辆缓慢前进,左边闪着白光,右边闪着红光,流淌成两条并行的星河。她还太小,以为那比家乡的夜空还要厉害。于是她几乎立刻就被流光溢彩的首都俘获了,哭着喊着要留在那里。考虑到到教育资源的问题,父母商量了很久,也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
可这谈何容易。
首都收留她的亲戚面善心冷,只提供最基本的衣食;因为口音和生活习惯,同班同学也无法真正接纳她;初涉社会,欺骗和伤害让她再也不敢相信别人。到了节假日,她常常在兼职下班时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让师傅挑最繁华的路段行驶。夜色降临,满街的车灯,满城的霓虹,比她刚来北京的那一夜更加壮美。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万千灯火中有那么几盏,能源来自1800公里外洒在家乡的阳光。每到此时,她都会忍不住流泪,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父母身边。
再后来,父母意外去世,切断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
她又回到了家乡,回到祖父曾经放牧的地方。光伏基地扩建了几倍,父亲的落光试验田也大了许多,只可惜技术还不够完善。同来的祖父母即悲伤又愤怒,他们当即切断了给希然的供给,让她在首都自生自灭,要么“就滚回这个小地方来”。那时,希然才刚上大二。为了自己留在北京的梦想,也为了父亲生前没有开发成功的项目,希然摘走了几片“落光”。
六
“Semi-Conductors国家重点实验室?”
希然点了点头。
“我打听过了,SC每年都会来咱们学校招直博生,而且奖学金丰厚。如果我能继续父亲的研究,带着他的成果进SC,我就有机会落光发扬光大。而且,”希然顿了一下,“我也有机会留在北京。”
“可是SC在全校都只招一个人啊,竞争对手还包括在读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呢。”
“我知道……所以落光的事我谁都没讲。SC很看重独创性。我还没出成果,而这个点子谁拿去都可以用……是我自私,希望可以瞒下所有人,也想赌一把全世界都都没有学者在做这个。我需要……我需要让他们对我印象深刻。”
“研究落光必须远离过强的人造光源……所以你才半夜往出跑?”
“嗯。落光在晚上会自动开启保护膜开始工作,但我必须根据每夜的天气状况进行实时调整。幸运的是我们这个新校区离市区很远,我不用走太远就能找到理想的实验场地。”
“怪不得……”容羽想了想,“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唔……先说好,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想我能理解你爸为什么没能把落光‘发扬光大’,或是说连个科研基金都申请不上。咱们虽然还是本科生,但材料也学了三年,都知道这种……这种晶体的实用性。我是说,那么多太阳能还来不及收集,一点点的星光又能发多少电呢?如果材料不够好,光是在电路中的行程就消耗光了。而且相比于老套的光电转换,拓扑半导体和外尔半金属明明才是更热门的领域。”
“我——”
“其实项目前景究竟怎么样不是重点,我真正想问的是,”容羽望着希然的眼睛,里面带着一丝异域的色彩,“你这么拼命研究落光,想要实现的到底是你自己的理想,还是你父亲的理想?”
“我……”希然的眼神垂了下来,“是我的,也是父亲的。”
见容羽失望的神情,希然突然想到了什么。
“但我们的理想为什么不能是一样的呢?我是说,我曾经也恨过他,恨他和母亲结婚,这段不被祝福的婚姻让我们受了很多苦。我也曾想将落光弃之不顾,或者干脆卖个专利了事。但无法辩驳的事实是,他深度参与了我的成长期,把回收星光、提高光电转换率的理想传递给了我。我不可能因为恨他而否认我自己。我是说,如果原生家庭留下的印记是不好的另说,但如果仅仅因为父母的过错而去讨厌他们的一切,甚至不去正视已经内化在我们内心的理想和追求,又是何必呢?”
容羽猛地抬头望向她,皱起了眉头。
“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希然坚定地回望,假装没有在容羽的书架上看到过几本被翻烂的深空探测教材。
容羽笑了。
“我知道,我们一起把落光找回来。”
七
“你确定是这里吗?”
“两年来一直在啊,怎么会……”
出院第二晚,两人就摸到了希然藏落光晶体的地方。可那片草地空荡荡,只有虫鸣。
“它长什么——”
“容羽,小点声!”
“哦哦……我想知道它长什么样。”
“你那台MACPro大小,就是常见太阳能电池板的样子。”
赵容羽俯下身,开着手机的照明功能在草丛里搜寻。
“什么都看不见啊——等等,这是什么?”
希然慌忙跑过来,看见容羽手里拿着一个易拉罐。里面有残存的可乐,闻起来还挺新鲜。希然一下子感到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你选的是一个旅游胜地?”
“荒郊野岭的,哪里会有人过来?不过这里的草确实跟几天前不太一样,好像被很多人踩过了。就好像——糟了。”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容羽的眼睛映着星星闪闪发光。
“基地班昨天的团建活动!他们说出来野营什么的……”
“肯定是被捡走了!他们肯定认得出来落光晶体……甚至能导出里面全部数据!”希然一下子急了,“落光不是什么高深技术,只要点子对了,谁都能拿去申请直博。下周SC的人就来了,我可怎么办……”
“先别慌”,容羽在黑暗中拍拍她的肩膀,“说不定人家以为是谁不小心丢下的,准备回去找失主呢。我们再找一圈,没有的话回去从长计议。”
希然点点头,擦掉了脸上的泪。
第二天,两人分别找了几个基地班相熟的女生询问,但没听说有人在露营时捡到了什么东西。她们态度敷衍,说是帮忙再问问,不过很快就没了下文。也难怪,希然知道自己和容羽都是学校里比边缘还边缘的人物,不然也不会在自由调宿舍时被所有同学拒绝。
国家重点实验室来面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希然还是赶制了一份展示PPT。但一想到自己的制胜法宝如今不知落在了谁手里,她的五脏六腑就坠得生疼。容羽也没有闲着。她知道是自己让希然错过了回收落光的最佳时机,课也不上了,大白天又跑去荒郊野外找了好几趟。
面试前夕,希然几乎已经失去了希望。她还在反复排练自己的演讲,内心深处祈祷拿走落光的人明天不会出现。
“希然?”
“怎么了?”希然看见容羽的表情,心里一沉。
“嗯……我黑进了辅导员的电脑,找到了今年申请SC的名单。”
“这可是违反——”
“别管那么多了,你快看看。”
希然来到容羽身边,看到屏幕上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有姓名、班级、学号,还有对自己科研成果的简单描述。希然找到了自己,还有同班同学、学弟学妹,更多的是已经在读博士、硕士的学长学姐。
“没想到竞争这么激烈……”
希然点点头。“今年SC开出的条件格外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许科研的春天这真的到了,”容羽靠在椅背上,“可能是‘太极计划’取得了不少成果,需要大量人才来分析呢。”
希然笑了。那是中国空间引力波探测计划,也是人类在深空探索领域迈出的重要一步。尽管表面上对航天不屑一顾,容羽私下对这些研究很是关注。
“怎么样,有人能威胁到你吗?”
“研究五花八门,不过光看题目也看不出来什么……等等——高敏光电材料?”
容羽一下子挺起身子,趴在电脑前。
“是谁?”
“李鸣宇……基地班的李鸣宇!”
八
希然见过几次李鸣宇,矮矮瘦瘦,成绩就算在基地班也名列前茅。站在男生宿舍楼下,她隐隐希望李鸣宇能够爱惜自己的名誉。
“有什么事吗?”见到他,希然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你在团建那天捡没捡到什么东西?”容羽先发制人,大声质问他。
“没有啊?你们丢东西了?”李鸣宇挠了挠脸,没有承认。但希然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和容羽对视一眼,两人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
“你明天是不是要参加SC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直博面试?还准备用高敏光电材料?”
“你们怎么知道?”李鸣宇皱起了眉头,“名单应该是保密的。”
容羽一时失语,希然接了上来。
“其实,其实那个材料是我的,希望你……希望你到时候不要用……”
“太搞笑了,你是申请专利还是发C刊了?凭啥我就想不到?而且学术成果撞车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嘛,”李鸣宇笑了一下,“看到时候他们是要前途无量的男生,还是要你这个西北来的怪胎乡巴佬。”
“你——”希然一股热血涌上头,要不是容羽拉着,差点一拳挥在他脸上。
“求求你把成果还给我们吧,”容羽一边用力按着希然的胳膊,一边软声软气地请求:“除了那片电池板,我们手里再也没有材料了。而且昨天电脑出问题,连本地数据都不见了。”
希然惊讶地望向容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求你还给我们,我们公平竞争好不好?”
李鸣宇看了一眼她俩,撇撇嘴。
“我可什么都没捡到。”
回到宿舍,希然还是没搞明白。
“我的数据都还在,你怎么……”
“我知道啊,”容羽笑了笑,“这不是放心让他用吗?我想过了,就算我们说服他放弃落光,李鸣宇还是会用别的科研成果跟你竞争。而且他的性别、排名都很有优势,不如当场打脸让他没法翻身。”
“这……”
“没事,明天我会去陪你的。”
希然望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值得啊。”容羽笑了笑,“不过你今天的表现确实有点吓到我,没想到小小的个子爆发起来还挺厉害。”
希然低下头,脸红了。
她还有一面,容羽并不了解。
希望她永远不会了解。
九
第二天来到报告厅,希然发现气氛不太对。
“怎么这么多大佬……还有些不是搞材料的吧?”容羽也发现了,“虽说咱们学校在这个领域也是数一数二,但大家会对本科毕业设计级的科研成果感兴趣?”
“总感觉科学界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希然有些忧虑,“不太好那种。教授、院长频繁出差,好些课都停了。”
“唔……希然,你看那是谁!”
她回过头,看见第一排左边坐了一个穿红西装的女子。姿态放松,但眼神晶亮,正在看手机。
“好像有点眼熟……”
“是大咱们好几届的传奇学姐颜寒啊!”
颜寒?希然记得这个名字。她当年读的是计算物理专业,拿了全校难度最高的奖学金,但几个月后就退学了。此外还有些真真假假的传言,什么黑进了全校师生的电脑啊,凭借高明算法以本科肄业的身份入职大公司核心职位啊,甚至有人说她大脑构造与常人不同,内嵌了一部超级计算机。不管怎样,她的照片一直挂在校长奖学金宣传栏,神采奕奕地望着一代又一代学子。
连她也回来了,这场面试一定不简单。
报告厅很快安静下来,副院长代表学校欢迎SC国家重点实验室和其他实验室代表的到来,宣布面试开始。
学生一个一个走上讲台,顺序与容羽之前查到的略有不同——李鸣宇排在了希然前面。
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视觉上高了不少。正如容羽所料,李鸣宇用了从落光身上扒下来的所有数据。他的舞台魅力很强,再加上对于本科生来说落光确实算不小的创新,几个前排的评委交头接耳、频频点头。
展示结束后,全场响起了最热烈的掌声。容羽就在这掌声中高高举起了手。
看到主持人的表情,第一排的评委都回头瞅了一眼容羽,包括颜寒。希然注意到那位传奇校友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得到允许后,容羽从容地站了起来。李鸣宇的表情僵了。
“同学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展示,让我们学习了到了不少。但我还想仔细看一下你自己测试的数据,能把PPT往回翻三页吗?”
“你好,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下去再看行吗?现在时间有限——”
“我们也没怎么看清呢,”颜寒突然说。几个老教授也点头表示同意。
李鸣宇硬着头皮把PPT翻回去,数据页展示出几张小图。
“李同学,这些数据都是你自己收集的吗?”
“是。”
“在北京?”
“是。”
“那——”容羽过于拖长音,“最前面几张图里的经纬度是什么回事?明显不是北京啊?而且时间跨度这么长,那时您在上几年级呢?”
“你在说什么?哪里写了经纬——”
“大家!”容羽大声说,“李鸣宇实际上剽窃了霍希然同学的成果,她和她的父亲在青海研究高敏光电材料已经十几年了,他只是碰巧捡到了希然遗落的晶体!”
“你不要血口喷人!”李鸣宇的声音很快被全场涌起的讨论声淹没。希然脸红红地走上前台,举起了父亲留下的、盛满时光痕迹的一代落光晶体。
十
“我要为大家展示的是一个能源互联的世界。
“我们都知道,化石燃料全部耗尽只是时间问题,全球能源危机正在从不远的未来等着我们。
“我们曾经对核能寄予厚望。每一所大中城市都配了核电站,然后在层出不穷的事故中将它们深深填埋。
“这几年,卫星飞上太空收集没有大气层散射过的阳光,机械潜入深海拦截暗自涌动的洋流,在东北的高山上,人们连雪花摩擦碰撞产生的那点热能都不放过。
“不过,维系文明的电网需要稳定的能量。新能源因依赖自然环境而多变,无法与城市的供电系统良好接驳。在我的家乡,水光互补计划就是最早实践的措施之一。
“我相信,接下来就是更广泛的能源替代和能源互联。所有的电能被分成小份,在全球范围内统一调配。无论是用电量骤减的深夜都市,还是短时间需要巨大能量的科学实验,这套系统都能用完美的算法调配的来合适的电流。”
希然放出一个视频:金色的丝线连着一座又一座城市,连着水电、风电和光伏电站,连着灯火、壁炉、工厂和粒子对撞机,连着天上的风和海里的浪,还有落在单晶硅上的阳光。
“这将是一场波澜壮阔的能量换代战,我们需要收集一切可以收集的能源。感谢李鸣宇同学,大家对高光敏材料——也就是我的落光——有了初步的认识。在它的帮助下,我们可以回收生产生活产生的废光,利用生物荧光和矿石荧光,还能收集来自其它恒星的无数能量——星光。在最高的天空,在最深的地下,我们都可以实现光能的循环利用。
“使用落光材料就像在装满石块沙砾的杯子里注入清水,服帖填满所有的空隙。它能填补能量不稳定的小缺口,也能让人类文明对能源的利用程度超乎想象。
“下面我将详细为大家讲解落光的制备过程……”
一场小风波下来,希然的展示确实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面试还没结束,几个SC实验室的博士生已经示意她结束后去报告厅隔壁的小间详谈。
希然感激地看了评委们一眼,颜寒回报以微笑。
十一
“真是太感谢你了。要我自己在种场合真的不敢……”离开了闹哄哄的礼堂,希然摘下了耳塞。世界细碎的声响又回来了。
“没事,”容羽笑道,“跟落光相比,那些研究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你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
“等等——”希然听到了什么。
两人轻轻走到小间门口,里面传来谈话声。
“……不知道是耳朵的问题还是精神的问题,一点响声都听不得,把几个室友的闹钟、小冰箱、甚至水族箱都砸坏了。那场面,啧啧啧。”
容羽推开门,是李鸣宇。他瞪了两人一眼,侧身而出。容羽勇敢地回瞪他,希然低下了头。
小间里有两个中年男子,颜寒不在。
容羽在后面悄悄推了同伴一把,希然怯怯地走到他们面前。
“霍希然同学,你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学生,而且你的项目对我们来说很用。比你想象得要有用很多。”
希然抬起头,说话的男人向她伸出了手。两人礼貌性地握了握。
“那她能不能——”容羽忍不住插嘴。
“来实验室?当然可以。不过还需要实习一段时间,能不能留下要看你的表现。”
希然的笑容僵在脸上。之前可没有这种做法,都是面试后直接发offer,第二天就把档案调到SC实验室的。
“有实习机会说明有希望啊!为什么不高兴呢?”
回到寝室后,容羽忍不住问希然。
“他们肯定是想看看李鸣宇说得是不是真的……他们也许只想要我的落光,而不想……不想要一个残缺的人……”
“你在说什么呢?”
“你真的不知道吗?”希然猛得抬起头,眼里盈满泪水。
“知道什么?李鸣宇说的吗?”容羽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很多东西……我听不到。”
希然知道她指的不仅仅是听力问题。若不是同有缺陷,两人不至于被排挤到杂货间改成的逼仄两人间。但希然……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更严重些。
过去尽管稍有孤僻,她还是和五位室友保持着相对和谐的关系,直到父母的去世的消息传来。她连夜回了青海,花了很久才从悲伤里缓过神来。等她处理完各种事物、带着落光回到北京,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开始是吃饭的时候。周一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和选了同一门的课的室友在食堂相对而坐,那女孩点了一碗面。室友举止优雅,吃面的动作像往常一样轻柔。
“哧溜。”
“嘎吱嘎吱。”
“咕噜。”
希然浑身抖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像指甲一样刮蹭着她的耳膜。
“怎么了?”
希然摇摇头,没有说话。但室友注意到了,她皱了皱眉头,动作更轻了。
但后来,只要有咀嚼声出来希然就难以忍受。还有朋友运动后的呼吸和心跳,室友感冒时浓重的鼻音,同学自习时纸笔刮擦的声音。
最可怕的是夜晚。
闭上眼睛,一切细微的声响都被寂静的背景放大了。房间不同方向分布着四只钟表:一只普通款,滴答滴答永不停歇;三只静音款,秒针一格一格均匀划过,发出阵阵令人不舒服的摩擦音。地上放着六只热水壶,三个木塞在热气作用下滋滋作响。热爱小动物的对铺买了一个水族箱,小发动机日夜不停地输送氧气,咕噜噜,咕噜噜。还有一直在摆动手臂的小招财猫摆件、隆隆作响的空调外机。
有好几次,她偷偷爬下床关掉闹钟、调整水壶、切断发动机电源,试图让整个宿舍安静下来。但俗话说“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只要有运动就有振动。振动意味着发声,发声意味着干扰。
于是,她选择半夜三更带着落光远离校园,在荒郊野外寻找青海似的宁静。把自己搞到疲惫不堪时,她才会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因为睡眠不足,她常常在白天精神不济、面容憔悴,与大家越来越疏远。希然曾以为这样也能勉强过下去,直到自己拿到SC的入场券,然后租一间属于自己的安静公寓,可神经越来越脆弱的她还是提前爆发了——又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深人静,她听到面善的室友躲在被窝里打电话,说她是怪胎乡巴佬。
那是爷爷奶奶曾经骂过母亲的话。
希然再也受不了了。她爬下床,砸碎了宿舍里一切折磨过她的东西。闹钟,水壶,水族箱,小摆件,音箱,机械键盘,鼠标。
室友的尖叫着打开灯,只看见霍希然站在一片狼籍里放声大哭。
学校知道她家庭的情况,只当是希然压力过大,没有作出严厉的处罚,不过她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爷爷奶奶过来赔了钱,气得说再也不想看见她。路上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也越来越多,她干脆戴上耳塞或降噪耳机,一点也不想听见。
还好有落光。那个小小的装置凝聚着父母的心血,保护着她最脆弱的神经,没让她失去理智、滑落深渊。
十二
“恐音症?”
希然点点头。
“应该是,我去医院检查过,没有什么器官上的问题。应该是精神上的。”
“那你跟我在一起岂不是……”容羽露出难过的表情。
“一开始确实是。自从我和你提过以后,真的好了很多。”
“那当然!”容羽笑了起来,“我写了个手机程序,一旦测到分贝过大就会震我一下,自然就降低音量了。”
希然心里一动。父母去世后,从来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
“其实……其实那次从医院回来以后我也好了很多。”
容羽噗嗤一声笑了,“那不就得了,去实习呗,还担心什么?”
“我还是很害怕……他们听了李鸣宇的话,肯定会重点关注我这方面的问题。而且未来调档案也要做背景调查,我害怕……”
“没事,听力方面的问题我熟,我来帮你。”
“可医生都说——”
“相信我,”容羽认真地说,“走之前,我一定要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走’?,你要去哪里?”
“啊,我是说在你去实习之前,”容羽又笑了,“来,详细讲讲你的症状吧……”
希然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解决方案。两年来,病情随着心情时而好转时而恶化,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陌生的实验室受到刺激、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真是的,过去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进入SC,却从没考虑过自己能不能融入一个新的集体。也许做一个夜行动物,只在晚上研究落光,也许……不,自己在想什么呢,就算走上学术道路,该社交的地方还多着呢。总会有人发现她的“不正常”,但像容羽这样包容的人,大概再也不会遇到吧。
像曾经承诺的那样,容羽放下了自己手头的一切事务,尽心尽力寻找恐音症的解药。有时看她彻夜在查找文献,甚至连课都不上,希然心里也有过一丝疑问:容羽毕业后想做什么,不怕自己的绩点受到影响吗?不过,希然太享受这个状态了。她压下一闪而过的疑虑,隐隐感觉这话一旦问出口,有些东西就再也不一样了。
一天清晨,她被叫醒了。
“希然!你看看这个。”
霍希然睁开眼睛,看见容羽举着什么东西。清醒了一会儿,她认出那是Terrence J.Sejnowski在好几年前写的The Deep Learning Revolution。
“我想我找到病因了!”
“‘深度学习’?这又不是医书……”
“哎呀饶了我吧,作为工科生真的看不懂那些学医的人在说什么……来看看这一段。”
希然掀开被子,下床接过了书。
“大脑的盲源分离障碍?”
“对,你仔细看……
“……在一个拥挤的鸡尾酒会上,当空气中充斥着周围人的嘈杂声时,你很难听到你前面的人在说什么。拥有两只耳朵可以帮助你把听觉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你的记忆可以填补缺失的对话片段。现在想象一个有100人参加的鸡尾酒会,100个无方向性麦克风分散在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不同的声音,但每个麦克风上的振幅比例不同。有没有可能设计出一种算法,可以把每个声音分成单独的输出通道?更困难的是,如果音源是未知的,比如音乐、拍手声、自然声音,甚至是随机噪音,又会怎样呢?这称为‘盲源分离问题’。
“人类的大脑就拥有这种算法。听觉神经中枢可以分辨出杂音中值得注意的部分——母语,犬吠,警铃。这些声音在脑海里的回响会比实际要大,便于其它中枢做下一步处理。
“但你的大脑可能在这个方面有点……可能是你成长的环境比较安静、单纯,这个功能就没有得到充分的锻炼,无法在复杂的环境中挑出正确的音源。所以有时它会放大周围所有细微的声响,使你连正常生理活动发出的声音都无法忍受。”
希然仔细读了几遍,又接过容羽查到的相关文献,对比病友的症状和自己的发病时间,大概了解了情况。当年替她检查耳朵的医生说得对,她的器官都是完好的,影响最大的是精神层面。在她大部分精力都被占据时,大脑对听觉的敏感性就会降低。当然,正常人类是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精神高度紧张的,所以需要的是潜意识里长久的介怀。换句话说,她要世上有所牵挂。刚来嘈杂的北京时,她的心里深深挂念着远在青海的父母,这也是恐音症没有立刻发作的原因。
“可是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别急,还有别的办法。”
十三
容羽为希然设计了一整套脱敏试验,教她用意识代替听觉中枢进行音源分离。
一开始,希然觉得这太难了。她就像刚刚学习走路的孩子,每一个分解动作都需要注意。区别是,一般人学会后就可以把一切交给潜意识,不用研究自己该怎么屈膝、伸腿、迈步,但她不行。
容羽想了个好办法。她用上两人所有的电子设备在房间四角播放轻柔的音乐,让希然强迫自己只注意其中一种旋律。后来变成了风声、雨声、雷声和水声,再后来变成读书声、吵架声、装修声和叫卖声。整整十四天的循序渐进,希然对噪音的承受能力果然变强了不少。
终于有一天,容羽在网上订的玻璃弹珠到货了。她捧起十几个彩色的小珠子,让希然闭上眼睛。它们争先恐后落向地面,又很快弹起。它们与小屋里所有的家具碰撞,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滚过瓷砖,一路摩擦,直到乓得一声停在墙角。振动起起伏伏,声波纠缠不清,但希然已经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入耳的声音。
两分钟过去,一切终于平息。
希然睁开眼睛,掩饰不住嘴角的微笑。
“成了?”
“成了。”
在阳光里,两人紧紧拥抱。
希然抵在容羽的肩上,绿色的棉制T恤温暖柔软。她知道,回到正常世界的唯一原因,是自己心里有了新的牵挂。
SC实验室的新校区在另一个省,希然需要在那里待满一年才能回来。临行前,两人相约去了北京最大的商场。她们在人群中大笑,在火锅店自拍,逛过一家又一家店,挑选最鲜艳、最前卫的衣服。来北京这么多年,希然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最后,容羽送希然到了北京南站的候车大厅,把行李箱递给她。
“要保重啊。”
希然笑了。
“别这么严肃嘛。一年很短的,寒暑假我也会回来……平常可以聊视频打电话,不要嫌我烦啊。”
容羽没有回答,只是张开了双臂。希然匆匆抱了她一下,拖着箱子跟上了检票的人群。入闸后,她看见容羽还在原地。希然踮起脚冲她挥手,容羽也惊了一下,也立刻挥手冲她示意。然后泪水就把她的身影模糊成了一个绿色的彩条。
那时希然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她。
十四
到深圳后,希然整理了一下东西就赶忙去实验室报道。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实验室的师兄师姐、还有几个小老板看她的眼神都有点奇怪。疑惑?同情?还是……敬畏?
她摇摇头驱散自己的幻想,推开了导师办公室的大门。
“赵沅申……先生?”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男子正在和导师聊着什么。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冲希然笑了一下。
“希然,你见过赵先生?”
“是的老师,他……DRAGON航天来我们学校举行过宣讲会。”
导师点点头。
“你们谈吧。”
“老师——”
导师已经走了。他带上了门,留希然和赵沅申两人在办公室。
“咳,霍希然同学,你不用紧张,我是来和你谈一桩生意的。”赵沅申把她引到一张木椅上坐下。
“什么?”希然警惕起来。
“我就直说了吧,我想买你落光晶体的专利。”
“什——”
“出价这个数。”
看到他的手势,希然咽了咽口水:足够她在北京舒服生活很多年了。
“我……”
“你不同意?”
“我是说技术还不够成熟。”
赵沅申摇摇头。“已经够用了。”
“什么够用了?”希然追问,“和您女儿有关吗?”
赵沅申抬头看了她一眼。
“只和你的发明有关。你愿意把落光卖给我吗?”
“那我以后可以继续开发它吗?您能保证把它用在正途上吗?”
“当然可以,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直接来我们公司——唔,其实现在也差不多了。”
“什么?”
“没什么,”赵沅申站起来,拍拍希然的肩膀,“你同意就好,授权书马上就到。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很高兴见到你。”
希然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赵先生!”
他停在了门口,但没有回过头来。
“您的女儿……她一直很想念您,她的钱包里一直放着您的照片。”
空气安静了三秒。
“我知道,谢谢你。”赵沅申还是没有回头,“还有,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
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霍希然的心慌了起来。媒体,学校,面试时来的那么多专家学者;颜寒的笑,容羽的反常,还有赵沅申的话。几个月以来,希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的直觉一直在潜意识里大声喊叫:这个世界要出大事了。
十五
“赵先生,能告诉她吗?毕竟还没有解密。”
“颜寒,说吧,反正马上就要公开了。”
希然愣愣地站在一边,看颜寒前辈放下了手机,表情极其凝重。
“听着,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千万别害怕……”
真的出大事了。
原来,容羽一直关注的太极计划在宇宙中观测到了很多不自然的引力波痕迹,来自光速运行的小型物体。那些小东西有选择性地造访星系,而其中大部分目的地都有类地行星存在。
“目前对它们的主流推测是文明搜寻者,代号访星者。”
希然的手脚一阵冰凉。
“那……那人类被它们找到会怎么样?我们该怎么办?”
颜寒摇了摇头。
“不知道。在对大众保密的这段时间里,科学共同体内部产生了分歧。一开始,大部分人赞同‘隐藏者计划’,即在地球表面消除文明痕迹,全体人类躲到地下避难——”
阉割文明以求自保?希然倒吸一口冷气。
“——而DROGAN航天为代表的几家机构主张‘接触者’计划。我们算出了访星者在造访太阳系前最可能停驻的一站,要求尽早发展深空载人技术,送一批宇航员前去接触。”
“载人深空……”希然想起容羽的话:NASA都没这个技术吧!
“其实,中外民间航天公司一直在做这些研究,SC重点实验室也一直帮我们研发相关材料。现在万事具备,就差一味药了。”
“什么?”
颜寒笑了笑。
“你知道,当我们远离太阳在宇宙中航行时,能源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遨游在茫茫苍穹中,太阳风无法企及,放射性燃料在辐射环境中极其危险,化学燃料更是累赘。我们能指望的,只有四面八方微弱的星光。
“这时候,你的高敏光电材料——落光晶体横空出世。在这种材料的包裹下,飞船会成为一个反向戴森球。也许它收集的星光只能转化成微弱的电能,但在没有大气阻隔的宇宙,那点能量足够维持冬眠状态下的低耗能飞船。更重要的是,星星不会全部熄灭,能源也就源源不绝。
“你知道吗,因为你,这个项目才能真正成行,也是因为你,我……好多人才能完成自己的梦想,飞入无人可及的深空。你是最后一块拼图,也是烟花的引信。”
希然呆住了。
“是的,上个月那场面试……就是为你一人准备的。”
十六
颜寒前辈离去很久,希然才缓过神来。她跌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掏出手机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容羽。她有预感,容羽可能早就知道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实验室所有的手机都震动了起来。各大新闻APP都推送了特别消息,访星者的存在曝光了。
“突发!太极计划发现高能外星人!”
“多国科学家发表联合声明:地球文明存在暴露风险。”
“中国算法分组率先得出外星人航线规律,超算中心姜瑶瑾:数据有待验证。”
“震惊!外星人即将造访地球,审判日即将来临!”
“隐藏者计划获各国环保组织大力支持。”
“诺贝尔奖得主在联合国演讲:不必恐慌。”
“接触者计划志愿者信息曝光:谁愿踏上有去无回的旅程?”
希然颤颤地点开最后一个推送,快速划过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面庞。他们各个履历光鲜,是各行各业的翘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在冷寂的宇宙耗尽一生,只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希然看见了颜寒前辈的名字,还有她。
赵容羽。
……
“为什么?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好了好了……”
“既然下定决心,为什么还要那样对我?赵容羽你这个大混蛋!你跟欺骗别人感情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好了希然……”
“你这个大骗子!之前不是还说载人深空是招人送死吗?不是最恨你爸的公司吗?为什么还要去?为——”
“霍希然!!!”
听到自己的名字,希然张张嘴,停止了控诉。她坐在SC实验室单人寝室的地板上,无声地流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容羽的声音又温柔了起来。
“希然,之前不是你对我说,不能因为父母的过错而盲目反对他们的一切,甚至不去追寻自己的梦想吗?”
“我那是……我知道你关注载人航天、深空探测,我哪知道技术这么快就能成熟……我以为你最多去一趟月球,最多最多去火星……”希然抽抽嗒嗒地回应。
“希然,你听我说。
其实……尽管我曾经记恨赵沅申,恨他对母亲做的一切,但有些事已经改变不了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30年前刚开始搞民间航天时,他就瞄准了一个几百年不遇的发射窗口期。在那个神奇的日期,人类可以借助行星、甚至系外恒星的引力弹弓,以现在宇航的水平将一艘载人飞船以惊人的速度抛向最为深远的星空。
但要实现这一切,他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在四处资助相关研究时,还花了很多钱投资太极计划。他无法预言‘访星者’,但他笃定,随着深空探测技术的进步,茫茫宇宙中总有值得我们起飞的东西。他赌对了。
而我呢?在我世界观刚刚成型的那段时间,他带我看星星,看宇宙飞船发射,参观实验室,生生地把那些太过宏大的理想信念写入了还是一张白纸的大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的人生已经被他定型了。不,也许这并不是他的错。湖中倒影无法与璀璨星辰争辉,日常生活平淡寡味,诡谲琐碎的人际关系又如何与接触另一个文明的伟大梦想相比拟?就像你说的,我们的理想为什么不能是一样的呢?
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那一天做准备。能够成为这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能够作为一位先驱者载入史册,我真的非常高兴。
而你,希然,对不起,是我自私了。我只是希望走后还能在地球上留下一点牵绊,希望史料馆里有我照片的同时,还有人记得我笑起来的样子……你能为我做这些吗,希然?你能给孩子孙子们多讲讲我的故事吗……”
希然攥着手机拼命点头。她蜷缩在地板上,哭得内脏没有一处不疼。
尘世之中,她再一次失去了仅有的牵绊。
十七
容羽走的那天,希然去了发射基地。
作为宇航员的亲友,希然有权在离发射架最近的小山上观看。山坡上人不少,除了几个摆弄器材的摄影爱好者,每个人都孤独地站着,静静看着前方。黑夜茫茫,只有巨大的火箭在沉默的群山中的被几盏灯照亮,仿佛已经在燃烧。
希然的夜视能力很好。在那些陌生的面庞里,她认出了一位盘起头发的女士。
“请问……您是超算中心的姜瑶瑾前辈吗?”
女士回过头来,也认出了她。
“你是发明落光晶体的霍希然?”
“其实是我父亲……”希然脸红了。
“别这么说。你很厉害,没有你,接触者计划根本不会这么快实施。”她顿了顿,“颜寒常常提起你,母校肯定也很为你骄傲。”
“前辈认识颜寒?”
“我们在本科时住一个寝室。”
姜瑶瑾的声音很轻。希然立刻意识到,她和颜寒的关系肯定不止室友那么轻描淡写。突然,心中郁结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
“前辈,您……您后悔计算出访星者的路线吗?”如果没有能算出一切数据的猫群算法,她还会走吗?
“那你呢?后悔发明落光晶体吗?”如果没有收集所有能源的落光晶体,她还会走吗?
“我……”希然想了想,“她还是会走的。”赵容羽的心已经属于深空了,如果没有太极计划,没有访星者,没有功能完备的巨型火箭,她也会花费一生寻找机会高高飞起,飞到连太阳都只能没入星空的地方。
“她也是。”
很快,山的那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火箭尾部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腾起的烟云也映得金红。冲击波传来后,几个人纷纷捂上了耳朵。
但希然没有。她看着火箭慢慢升空,划成一个弧线向这边飞来。但它没有飞过头顶,只是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个亮点隐入了群星,再也分辨不出来了。
十八
一夜的飞机,希然再次来到父亲当年耕耘的落光花田。
她太久没来,牧草已经长高了很多,连过去残存的几块星光能电池板都有不灵敏的地方了。希然很难过。她轻抚着失灵的落光晶体,好像看见了自己。也许对声音的敏感是上天赋予的礼物,就像高敏半导体可以收集星光。一旦改变,那自己的特质也就随之消失。她甚至想,是恐音症让她与容羽建立了联系,她好了,她也走了。深深的夜里,伫立在天地间的只是一块块普通的晶体,一个普通的人。
希然深吸一口气,再次涣散了自己的精神。她不再像过去训练时那样只注意一两个声响,而是向所有振动打开。
遥远的风,微动的草,鸣叫的虫。
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在所有的人类中,只有自己的大脑没有扭曲声响。它兢兢业业捕捉大自然每一个音符,不会因为习以为常就忽视,也不会因为有助于进化而放大。就像落光晶体,不分大小记下今夜远道而来的所有星光。
此时此刻,她静静地没入了大自然,从头到脚都是透明的。风穿过,光透过,所有的信息不加处理,也不留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听见苍穹传来星星眨眼的声音。
这肯定是错觉,但希然睁开眼,真的看见夜空中有一个亮点在移动。是接触者号,它的轨道还没有离开太阳系。
希然笑了。容羽还在那里。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存在的事物就能彼此相连,只要感官够灵敏,人们也可以看到几百光年外属于另一个文明的太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将永远不会丢失与她的联系。
毕竟,落在自己眼中的光,也会落在她身上。
(完)
资料来源:
Sejnowski,T.J..(2018).The Deep Learning Revolu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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